红楼梦全是死人(红楼梦全是死人没有还有)

博尔赫斯在《谈艺录》里谈到阅读《红楼梦》的感受,“好像在一幢具有许多院子的房子里迷了路”,是的,这其实也是许多国人读不下去的原因:人物太多,关系太乱。他还说第五回让他很感意外,没想到在一部东方世情小说里也看到了他们熟悉的“魔幻主义”。没错,《红楼梦》中有一个神鬼世界。

我们最熟悉的当是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各自对应了天上的一个神仙的情节,贾宝玉为神瑛侍者,林黛玉为绛珠仙子。黛玉注定要为宝玉流尽眼泪,因为他们的情早已写在三生石上。

不过,除了前世注定,《红楼梦》的神鬼世界里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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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的神仙政府

“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这是对警幻的描绘。据警幻自述,“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这样看来,天上的世界虽说有琼楼玉宇、琪花瑶草,美艳女郎,但总给人一种洁净的空白的感觉。近于“无为”,这是天上神仙系统的唯一色彩。玉皇没有出现在《红楼梦》中,但我们可以想象他直接统治无数仙宫,间接地统治人间与地狱。对西方的如来佛、紫竹林的观音,以及各有势力范围的诸大神,他又是封建的主公。

红楼第五回出现的“太虚幻境”只是这个神仙政府里面的一个很小的职能部门。她的生活有绝对保障,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外大约是以冲淡的享乐,如下棋、饮酒、听音乐来消磨时间,生活平淡地似乎接近无聊。所以,警幻有时也八卦。听说神瑛侍者要下凡历练,赶紧耳语给绛珠仙子,怂恿绛珠仙子也跟去,类似于我们身边的七大姑八大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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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里,天女不小心打碎了花瓶,或是在行礼的时候笑出声来,或是调情被抓住了,就被打下凡尘,恋爱,受苦。但在《红楼梦》里,似乎没有这么暴力,或者这么肤浅,作者无意给民间故事制造素材。神瑛侍者要下凡历练,“赤瑕宫”和“太虚幻境”两单位联合给他在下界创造了可心的条件,帅气、富有、多情、喜欢的女孩全围在他身边,并不像《西游记》里的天蓬元帅投胎投得那么糟心。

古人喜欢将精灵的世界与下等生物联系在一起,狐仙、花妖、木魅,都是处于人类之下又总想着修成人身。绛珠仙子同样来自这一款艺术想象。作者对绛珠仙子的修炼,用一种略微惋惜地语调说“仅修成女体”——在那个时代,女人比男人在地位上是低一等的,心里是苦的,就算贵如侯门千金,也各有各的难处。但作为天上的神仙,无论是作为侍者的神瑛,还是作为仙女的绛珠,能去世上走一遭,神仙的生活偶尔间断一下,他们的心情看上去也不是不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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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政府和人间、阴司都有来往。地上的好女孩如果死得可惜,就有资格当选做天宫的女官。比如尤三姐就直接升天。三姐死后对柳湘莲说,“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也算因祸得福。比较有功勋的鬼魂也可以敲开神仙的大门,比如贾演贾源就可以以自家事务拜托警幻。我自己揣测,这里或许也是因为宝玉就是神瑛侍者的缘故,而神瑛侍者早就和警幻认识,对警幻来说这简直就是个顺水人情。我们知道人情在中国是无处不在的。

负责在三界穿梭的是一些散仙,他们总是以破烂衣衫、奇形怪状示人,似乎在刻意制造一种你不理我你准后悔的喜剧效果。《红楼梦》中,渺渺真人、茫茫大士便是这样的散仙。他们貌似是神仙政府编外人员,给警幻打一些零工,其业绩的高低全看他们能度化几个有缘人。道人的能力强于真人。道人成功度化了甄士隐、柳湘莲、贾宝玉,只有贾瑞没有成功。真人就没有成功过,无论是甄英莲、黛玉、还是妙玉。道人貌似不大看得上真人,他对整天在一起的真人说,“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吧”。瞧,道人用的是“营生”俩字,这是他们的一份工作无疑了,全不是我们想的做神仙毫无负担的样子。当然,他们俩合作过一些事情,比如宝钗的冷香丸的制作,宝钗说,“可巧一两年间都凑齐了”,有这么巧吗?一定是他们协调了龙王风师雷神,创造出一个适宜花开的好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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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间的虚妄愿望

在人间活着的人,有些人为了躲避现实生活的苦恼,希望能够有个较合意的环境,大都采用佛教的方式,沉默、孤独、不动。民间故事里的那些告老的官、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寡妇、不得夫心的妻子——将他们自己关闭在小屋里,抄写他们并不想懂的经文。完全地抄下来常常办不到,只得大大地让步,比如叫人代抄。

《红楼梦》中贾环有一次就被王夫人派了这个任务,他也认为这是个苦差事,一边装模作样抄写,一边眼睛盯着丫头,看见宝玉和众丫头调笑,心中吃醋,便想用灯油烫瞎宝玉的眼睛。完全的如和尚尼姑般吃素也做不到,也只得大大地让步。王夫人吃斋,就只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萨的生辰之类。有了解不开的三灾八难,世人认为进了空门就可以逃开,又摆脱不了红尘的声色诱惑,买替身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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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给宝玉说亲的张道士便是贾源的替身,而妙玉的家人替她买了几次替身都不行,只好亲身进入佛门,妙玉怎能甘心,留下那头秀发,所谓“带发修行”是也。虞诚的国人出世入世,一只脚跨出跨进,一方面认为地下的书记官一定会忠实地记录下每一寸每一分的修行,一方面又狡黠地以为神仙看不到他的欺骗和隐瞒。

当然,也有真的舍弃红尘,投身到道教中寻觅永生的。因为道教的仙人较可羡慕,他们过的是名士派的生活。林语堂所提倡的各项小愉快,应有尽有。仙人的正途出身需要半世纪以上的印度式的苦修,走偏锋的可以炼丹,《红楼梦》中宁国府的掌舵人贾敬便想通过这种途径进入神仙行列。他最终的结局是,因吃秘制的丹砂烧胀而死。贾敬或许没有到过天庭,不知道天庭里永生的生活其实相当无聊,而且他以一个凡人之躯,要打破阶级固化,不,是仙、人固化,妄想有一个质的飞跃,路途还很遥远,简直与科举也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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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难进的门,人们总是喜欢留着点缝儿的,不然,没人进了也是尴尬。凡人想要进入仙班,还有另一条途径,柳湘莲、甄士隐就被这条途径撞了一下腰。什么途径?就是经过神仙政府派下来的工作人员的点拨,你又有点慧根,能听明白他们的隐语,就可以由凡人一跃而成为神仙。不过,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大多数人伤心遇到难事了,受刺激难过的要死了,只能自己排解,神天菩萨是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也有人一边享受着荣华,一边还希望来生也遂自己的心。贾宝玉便是这样的人,他的心事被他的小厮一语道破,“让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人都会集中注意力是在他们眼面前热闹明白的事务,但并不影响虚妄的来世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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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阴司的因果报应

《红楼梦》中,秦钟要死了,秦钟的魂灵百般拖延,小鬼看上去铁面无私,斥责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关碍处的。”

然而好笑的是,宝玉来了,小鬼的上司——都判官非常惊慌,惹来小鬼的抱怨。阴司对付阳间的人的潜规则是:鬼们大多欺软怕硬,他们专门欺负倒运的、身体哀徽、精神不振的,但是遇见了走运的人,正直的人,有官衔的人,它们总是躲得远远的。凤姐号称不怕“阴司报应”,或许也和她懂这个潜规则有关,她觉得她是个走远的、正直的、也生活在官家的人,她的生机勃勃可以让那些鬼们退避三舍。要等到若干年后她“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时候,才会懂得这些欺软怕硬的鬼们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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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没有职位的四处游荡的鬼们,大多会潜伏在暗处,时刻伺机找到一个柔弱的人,进行纠缠,目的便是得些纸钱。巧姐被奶妈抱着,在大观园里多呆了会,风地里吃了块糕,回屋发热了。刘姥姥说,“小姐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小人儿不该去的,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不跑去,给她瞧瞧崇书本子,仔细撞客”,凤姐听说,连忙派人去园子里烧钱,果然巧姐就睡安稳了。

宝玉被贾环烫伤了眼睛,马道婆看见后,对贾母说,“大凡那些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一番话不由贾母不信,解除此危机的办法是,点上大光明的海灯,让鬼们没机会靠近。当然,我们怀疑马道婆有贪的行为,或者干脆和鬼们联合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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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相信死后既可另行投胎,可见灵魂之于身体是有独立性的,躯壳不过是暂时的,但是,我们好像又特别注重回到老祖宗那里去。民间故事里,不论有多大的麻烦与花费,死在他乡的人,灵枢必须千里迢迢运回来葬在祖坟中。《红楼梦》中,林如海死在任上,为此,贾母特意派贾琏去扬州料理丧事,并把棺木送回林如海的原籍苏州。提到棺木,红楼好像特别注重棺木的质地,质地越好越沉重。秦可卿死后,贾珍就忧虑没有一副好棺木,结果这个时候薛蟠献出一副,贾珍因此特别高兴。重视棺木的质地大约是活着的人借此消解自己对死人的愧疚,让活着人心里心安,终究还是活着人自私。

当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时,最后的诗句特别丧,妙玉出来阻拦,她说,“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古代知识分子的“天”与现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伟大,走着它自已无情的路,与基督教慈爱的上帝无关。在这里,颓丧一直延续必然阻碍自然的推行,可以用一种欢快的形式或健康的面貌来化解这种运势。但是,你有罪,你还那么嚣张地欢乐,以致踏破了一个家族该有的底线,那么这又不对,更会推进你败落的过程,老祖宗也会看不下。贾珍举行中秋家宴,因过于闹腾,贾演贾源两位老祖宗就显灵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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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红楼所呈现出来的神鬼世界,是和作者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相呼应的,它正是人世间的折射和倒映。某种程度上它反映出了人对人世间的无力把握和对这种无力把握的嘲讽,因而使红楼的大主题变为悲观。

但是这本书又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写出一首首的诗词,穿上一件件美衣华裳,描绘琐碎日子里的青春悸动以及回忆与女孩有关的种种细节上的甜蜜。因了这些,红楼的神鬼世界没有博尔赫斯口中的“魔幻主义”那般僵硬无情、混乱颠倒,它正象生锈的铁门上爬满了常青藤,常青藤不曾改变,但铁门仿佛美了很多。

文:樵髯

参考文献:《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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