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为《法国核废料困局难解》
8月的一个周六,300多位来自法国各地的反核活动者,聚集在距离巴黎不远处的一片八公顷的空地前。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树林,但如今,它属于法国国家放射性废物管理局(ANDRA)。在将树林铲除后,ANDRA在此竖起了一面高2米、长4公里的围墙。几小时后,法国各大媒体开始直播这群人的行动——他们推倒了ANDRA的围墙!
“到达现场后,我们开始在这片被清空的土地上植树,一些人在墙上涂鸦,还有一些人将围墙推倒了。”法国反核组织——“走出核能”(RéseauSortir du nucléaire)的发言人夏洛特(Charlotte Mijeon)向《凤凰周刊》回忆起当天的行动,“不过,整个氛围非常轻松,一点儿都不暴力。”在她的印象中,现场最大的噪音来自于盘旋在林子上空的那部监视他们的直升机。
这片树林位于巴黎东部约300公里处,从最近的村庄布尔(Bure)步行至此,需要半小时。然而,这个小到几乎被忽视的村庄,它的命运将影响到世界核废料处理的走向。
2016年8月14日,法国默兹省布尔村,来自法国各地的反核活动者聚集于此,拆掉了法国国家放射性废物管理局(ANDRA)在此修建的围墙。
被钦点的村庄
布尔村的故事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这是一个只有82位居民的村子,即便将视线放大到它所在的默兹省(Meuse),每平方公里也只有区区四五人。1998年,在全国范围内考察了多个场址后,ANDRA决定从这里向地下深挖500米建立其实验室。
法国以立法的方式来寻求深埋中高浓度核废料的解决办法,是在2006年。该法案指出,出于核安全和辐射防护的原因,最终放射性垃圾不得在地表或浅层地下存放,储存目标应位于地质深层。法国还在同年设立了独立核能主管机关法国核能安全署(ASN),直接向国会报告,以免受到其他部门的干预。据悉,核能安全署每年预算高达1.42亿欧元,其中7650万欧元用来评估核电安全。
十多年来,ANDRA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在这条深500米、长1.5公里的地下空间内,为法国未来的高辐射核废料地下处理项目做准备。按照ANDRA的说法,布尔地下厚达130米的黏土岩层是建立掩埋场的最佳场所。这部分泥层形成于1.35亿年前,当时这片盆地还是一湾浅海。研究人员认为,水是放射性物质的最危险因素,而黏土的防水性正好构成一道理想的地理屏障。
如果一切如ANDRA所愿,布尔高辐射核废料地下掩埋场将在2030年接收第一批高辐射性物质。此后的一个世纪内,每周有两趟专门运输最危险核废料的火车抵达这里。这些核废料在运输前被装入钢质储罐内,用铅包好,或用厚达一米的水泥封上。到达掩埋场后,技术人员先在岩石层内嵌入钢管,然后放入上述这些包裹,目的是保证它们在地下永不受损。到了2140年,来自法国58座核电站中最危险的8万立方米核废料将填满这条长达300公里的地下隧道,最终掩埋场的入口会被封闭。从数量上看,8万立方米的核废料仅仅是法国核废料总量的3%,但却占到99%的核辐射量。
法国研究人员的设想是,将这些无法处理、无法丢弃的高危险核废料关闭在这个密封的场所内至少10万年。而这样一个处于地表深处如此复杂的机制,全球至今未有先例。
再处理厂的污染幽灵
从布尔村往西大约650公里,是法国目前最重要的高中度放射性核废料堆放仓库——拉海格再处理厂(LaHaguesite),它建立在诺曼底南端科唐坦半岛的末端。
1961年8月10日,法国出台法令申明,因公共安全的需求,国家要建立核废料再处理厂,目的是从核废料中提取钚。上世纪70年代,在“核电有益社会”的广泛宣传下,法国社会对该项目的争论并不存在。更何况,法国政府在项目初期伪装了其实质内容。“所有的行动都是秘密进行的,人们当时甚至还在讨论,那究竟是石膏厂还是锅具厂?到了最后,大家才知道,那是原子能工厂。”40年前就在科唐坦半岛上安家的反核成员Didier Anger回忆说。
在1962-1976年间,拉海格再处理厂隶属法国原子能委员会管理。此后,其开始转向民用核燃料的处理。1976年,该处理厂并入当时的国有控股的核燃料和设备企业考吉玛(Cogema),它也是现在法国核电巨头阿海珐集团(AREVA)的前身。
拉海格这个被宣称为全球榜样的核废料处理厂,却被法国大部分学者指责为是“全世界污染最严重的地方”。
按照官方的说法,之所以将法国最大的核废料再处理厂选在拉海格,是因为其稳定的花岗岩地质结构,以及科唐坦半岛末端的强洋流可有效稀释工厂排放的放射污染。但法国流行病专家、贝桑松市医院教授Jean-Fran?ois VIEL从90年代开始发表的一系列研究成果,则给世人敲响了警钟。
1997年,享有盛誉的《英国医学期刊》刊登了VIEL教授等人的研究文章,阐述了拉海格核废料再处理厂与该地区儿童患有白血病之间的关联。该项目与当地33位医生进行合作,并得到法国国家健康与医学研究院和国家癌症防治联盟的支持。研究发现,白血病儿童的患病几率与患者去拉海格沙滩的次数有着明显关联。这其中,患者母亲在怀孕期间光顾过沙滩 (患者的患病风险比一般人高出4.5倍),患者本人去过沙滩(2.9倍),患者食用过当地海产品(3.7倍)。
绿色和平组织也曾在拉海格处理厂的入海排放口取样,证实其污染的存在。但此后,该组织的取样船只遭到驱逐。
据悉,拉海格再处理厂每年大约处理1100吨的核废料,目前有近1万个装有放射性核废料的不锈钢箱子储存在此,储存空间将近饱和。这些箱子中辐射量最高的那部分,在布尔地下掩埋场建成后,将在那里做永久性埋葬。
2011年11月24日,法国东部的雷米利站,从法国西北部的拉海格核废料再处理厂开往德国戈尔莱本的搭载高放射性核废料的列车靠站停车。
难解的全球议题
在8家反核协会和4位当地居民联合起诉ANDRA之后,法国地方法庭在8月1日作出要求后者暂停地面工程、并在6个月内恢复被毁林地原貌的决议。对于布尔居民夏洛特和其他反核人士来说,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但摆在所有人面前的还有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法国58座即将退役的核电站所产生的数量庞大的核废料。
根据ANDRA提供的信息,截至2013年,法国电力公司、阿海珐集团、法国原子能与可替代能源委员会已产生了146万立方米的放射性垃圾,其中73%得到了永久保存。它们分布在法国西北部的芒什处理厂和东部的芦伯处理厂。前者位于巴黎西北部约400公里处,于1969年开始运转,1994年关闭,2003年进入监测状态;这是法国第一座低放射性废弃物最终处置厂,也是全球首座结束运转进入监测状态的处置厂。后者于1992年启动,目前位于巴黎东部250公里的森林中。
2015年,ANDRA首次要求法国各个核电站做出电站拆除后辐射性废料数量估算,当时预计可达430万立方米。
人类开始利用核电之际,并没有为由此产生的大量高辐射垃圾备好后路。60年代末70年代初,法国和其他拥有核国家一样,简单粗暴地将核废料弃入大西洋或太平洋中。1975年生效的《伦敦公约》制止了将废物和其他污染物倾倒入海的行为,这也是关于海洋污染方面最早的全球性公约。
无论是被暂停的布尔项目,还是即将饱和的拉海格再处理厂,其中的关键技术都来自阿海珐集团,它也是中国连云港核废料处理厂的合作方。据报道,中国准备在连云港建立首座处理能力800吨的核废料处理厂,此后还将配套一个储存能力为3000吨的核废料存放中心。法国媒体一致将在连云港的项目比作中国版的拉海格再处理厂。对此,阿海珐集团发言人Aurélie Grange声称,这个2013年在法国总统奥朗德访华之际达成的合作意向,相关技术部分已谈妥。“我们目前处于商业谈判阶段。如果最终签署合同,项目建设将从2020年开始。”她也指出,其场址的选择是中方做出的决定。
世界核协会(WNA)的数据显示,中国大陆目前运行的核电站有34座,另有20余座正在兴建中。据悉,北京计划以每年6-8座的速度建设新核电站,对于核废料的处理问题,其主要求助于来自阿海珐集团的技术,但后者却在法国本土遭受越来越多的质疑。
即便连云港居民成功拒绝核废料处理厂的项目,对于全速发展核电的中国,这些处理厂不可避免地会推向更加偏远的地区。以法国为例,为了让预算为328亿欧元的天价项目落地布尔,ANDRA向核废料掩埋场所涉及的默兹省和上马恩省的拨款高达年均3000万欧元,这也是一些法国地方议员支持该项目的原因。
对于“走出核能”组织来说,现如今最为紧迫的事是停止进一步制造核垃圾。“如果说过去我们无能为力,但对于未来,我们仍有选择,那就是不再使用核能。”夏洛特如此强调。
针对布尔这个关乎全球核电未来的高风险项目,法国核能安全署今年6月专门致函ANDRA局长。《凤凰周刊》所获得的这封信函如此写道:“贵机构所提供的一系列资料,关于整个核安全项目进展程度的示范,不足以让我们信服。”
特约撰稿 张竹林/发自巴黎(作者系法国《国际邮报》记者)
编辑/漆菲 制图 美编/虎妹
本文节选自《法国核废料困局难解》,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29期,总第59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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